疫情加剧信贷逾期，老赖们抱团反催收：“扛住了就是他求你”

  “欢迎老赖，这里是老赖的天下，老赖的天堂。”

  这是一个名为“反催收游击队”的QQ群，每当新人进群，熟面孔们纷纷表示欢迎。而新人开口第一句话通常是：“我已经逾期了，现在应该怎么办？”

  该群是聚集在QQ上的各类反催收交流群之一，以“反催收”、“上岸”、“负债”等关键词搜索，均能搜到类似QQ群。

  这些群成员大多身负逾期债务，欠款本息从1万元出头到100余万元不等，涉及金融机构少则一两家，多则二十家以上，大家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如何应对催收人员，甚至逃废债务的经验。从群成员构成来看，90后年轻人经常占据半壁江山。

  今年1月以来，受新冠疫情影响，部分企业和个人面临停工、停产，收入锐减，由此导致还款能力下降，债务逾期率上升。为应对疫情冲击，中国人民银行、银保监会等部门多次发文要求金融机构对受疫情影响造成困难的企业和个人，灵活调整信贷还款安排，合理延后还款期限。

  相关保障性倾斜政策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疫情陷入困境的人群的还款压力，另一方面也给了部分老赖可乘之机。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因疫情降低还款能力”等表述被部分专业反催收账号制作成标准逃废债话术广泛传播。

  随着疫情逐渐受控，大部分企业复工复产，银行、保险公司、消费金融公司等机构开始恢复正常催收工作，但各路反催收大军已通过网络平台“抱团”集结，形成势力强大的反催收联盟。

  与此同时，相关部门对金融机构委外催收机构的监管愈加严格。

  5月9日，银保监会发布《商业银行互联网贷款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十天后（5月19日），又发布《关于印发信用保险和保证保险业务监管办法》，皆对金融机构委外催收的业务进行了规范。比如，要求银行除共同出资发放贷款的合作机构以外，不得将贷款发放、本息回收、止付等关键环节操作全权委托合作机构执行。要求保险公司应当与催收机构制定业务合作规则，明确双方权利义务，加强对催收机构业务行为管理等。

  催收和反催收，是一场攻防战。监管应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反催收联盟套路多

  “还钱？凭本事借出来的，凭啥还？” 某反催收QQ群里的活跃成员李勇如是教育群里的“新人”。

  据李勇介绍，他在各网贷平台、银行等机构欠款约20万元，逾期时间3年多。在经历了爆通讯录、P图辱骂等暴力催收手段后，他逐渐深谙催收“套路”，经常以自身经验向新人传授反催收技巧。

  李勇代表了反催收联盟成员的典型来源之一，因失去还款能力和暴力催收而走上反催收道路。除此之外，反催收联盟成员构成还包括以“撸网贷”维生的黑产，转型提供反催收服务的贷款中介或催收人员等。

  据《财经》记者在多个反催收群中观察结果，因过度消费、赌博、疫情等因素失去还款能力，被迫加入反催收联盟的人群占大多数。

  QQ群中的反催收套路相对粗犷，他们以“上不上（央行）征信”作为主要依据，将放贷机构一分为二，上征信的尽量还款，不上征信的坚决不还款，“就当发工资了”。

  在他们看来，不上征信的放贷平台都不合规，针对此类平台的催收，他们通常采取拒接催收电话、拒绝还款、甚至反向威胁举报的策略。

  而针对上征信的合规平台，他们有另一套处置方式。比如，可以接电话，但需要“硬气点”；一旦对方开始施压，可以“直接开骂”；对方若有辱骂等违规行为，则保留证据向银保监会等相关监管部门投诉。

  总而言之，针对合规平台的催收，QQ群的主要应对方式是“扛”，目的通常是协商分期、减免本息，或者干脆扛到平台放弃催收。一个反催收群里的成员表示，“只要扛住你会发现是他求你，扛不住是你求他。”

  与之相比，抖音、快手、西瓜视频等视频平台出现的反催收手段更加专业，也更加隐蔽。

  《财经》记者以“负债”、“上岸”为关键词在短视频APP上搜索，出现大量打着“帮助负债者上岸”旗号的个人或公司账号，发布债务逾期上岸技巧，且大部分技巧都脱胎于法律法规。

  例如，《商业银行信用卡业务监督管理办法》第70条规定，在特殊情况下，确认信用卡欠款金额超出持卡人还款能力、且持卡人仍有还款意愿的，发卡银行可以与持卡人平等协商，达成个性化分期还款协议。个性化分期还款协议的最长期限不得超过5年。

  这一条例被前述视频账号大肆宣扬，鼓励信用卡逾期者去与银行协商个性化分期减轻还款压力，并声称私信可以教授协商技巧。有用户在视频下留言：“私信就要收钱。”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么这些视频博主的行为甚至可以划入有偿消费者权益保护范畴，但事实并非如此。

  据《财经》记者多方了解，部分视频发布者向持卡人暗示，他们可以用生意亏损、遭遇诈骗、疾病、车祸、被拘留等理由向银行申请个性化分期，甚至有团队有偿帮助持卡人伪造贫困证明、住院证明等资料。

  还有一种被称为“强制分期”的方式，原理是让逾期者有意识搜集信用卡逾期后银行存在的一些违规行为，并以此为由在各渠道进行投诉，胁迫银行答应实施个性化分期。

  北京中闻律师事务所律师肖敏告诉《财经》记者：“如果持卡人伪造相关信息，欺骗银行以逃避或要求减免利息、违约金达成的还款协议，可能被认定为无效。但如果银行确实存在违规催收行为，逾期者据此与银行协商分期还款，从法律上来看没有问题。”

  消费者权益保护和反催收之间在本质上大相径庭，二者在短视频平台上交汇后，界限却开始模糊不清，反催收联盟得以披着正义的外衣浑水摸鱼。

  金融机构遭“降维打击”

  一名金融业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反催收群体一直存在，但并非主流，之所以能在短视频平台激起“浪花”，一方面是由于平台本身的智能化推荐机制，另一方面则是受疫情影响，导致中低收入者信贷逾期情况增加。

  此前，多家媒体报道指出，早在今年2月各银行已经出现信用卡逾期潮，只是监管部门推出的延期还款政策延缓了该逾期风险的暴露。

  招商银行一季报显示，截至一季度末，其信用卡业务逾期贷款率为4.13%，较上年末增长51.28%；关注贷款率为4.20%，较上年末增长16.67%；不良贷款率为1.89%，较上年末增长40%。

  随着疫情逐渐得到控制，银行信用卡催收工作开始恢复正常，催生出部分逾期持卡人的反催收需求。与此同时，一些过去的金融中介、催收从业者发现了这部分需求，摇身一变成为反催收中介，转而向急于摆脱困境的持卡人推销反催收课程。

  在QQ群中，多名自称曾经或正在从事催收工作的人士频频向众人讲解催收套路，提供反催收建议。一名提供债务咨询服务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市面上有很多金融中介转型做反催收，因为他们以前做的很多客户成黑户了，不能下款，所以又转型帮他们反催收。”

  这些“反水”的专业人士熟悉法律法规，紧盯监管动向，甚至深谙各金融机构的最新政策、执行偏好等，常常利用《商业银行信用卡业务监督管理办法》等法律法规制作诸如“协商还款标准话术”等内容，指导负债者开展类似上文所述的反催收活动。

  来自金融机构、委外催收机构和反催收行业人士，均对《财经》记者坦言，反催收的成功率不高。但密集的反催收活动对金融机构贷后管理工作造成的压力不容小觑。

  经《财经》记者多方了解，近来反催收活动呈现出标准化、组织化特征，比较典型的现象是金融机构和监管部门收到的投诉信函明显模板化，“有些投诉函里的错别字都一模一样”。

  第三方投诉网站聚投诉数据显示，最近一周该网站被投诉数量前十名的机构中，7个是银行或银行信用卡部门，投诉内容大量涉及“个性化分期”、“协商还款”等诉求。此前，“个性化分期”是一个银行工作人员都很少了解的概念。

  前述金融业人士表示，今年3月左右各类反催收活动达到高峰，当前已有所降温。

  灰产能否转型民间AMC？

  在金融机构与负债者之间，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委外催收公司。

  委外催收公司也称第三方催收公司，是金融机构贷后管理流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通常M3（逾期3个月）及以上的贷款会被交到委外催收公司手中，因此逾期3个月以上的负债者几乎都会与第三方催收打交道。

  在一定程度上，委外催收公司才是与债务逾期者矛盾最深的角色。在QQ群里，负债者称他们为“催狗”，在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他们的代号是“小催”或“小催催”。每一个专业反催收人士的教程中，如何对付第三方催收都是重中之重。

  反催收联盟套路越发专业和隐蔽，最常与反催收短兵相接的第三方催收公司却处于无法可依的尴尬境地。

  据肖敏律师介绍，中国现行法律并未专门对委外催收进行规范，针对催收中出现的一些不法行为，只能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中相关条款去规制。

  目前，监管和行业都出台了一些文件规范催收行为。例如，2018年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的《互联网金融逾期债务催收自律公约（试行）》，2019年央行发布的《中国人民银行金融消费者权益保护实施办法（征求意见稿）》，2020年银保监会发布的《商业银行互联网贷款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和《关于印发信用保险和保证保险业务监管办法》。

  不过，催收自律公约不具有法律效力，而金融消保法等法规对于催收的监管细节尚嫌不足，主要强调委托方与受托催收公司的权责，比如要求金融机构加强对催收机构业务行为管理等。

  有金融业人士指出，目前对于催收业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没有一个指定的主管部门对委外催收行业进行监管。据了解，目前市场上的委外催收公司实际上处于法律和监管的灰色地带。

  对此，一位金融部门监管人士表示，对催收业的市场监管，主要来自公检法机关。对于目前尚于灰色产业的催收业来说，对其纳入监管便意味着其身份的合法化。催收业其实包含着金融债权转让、金融辅助服务，也可以延伸到分期服务。如果这个行业做大了，可以转型为资产管理公司（即AMC）来通过实现身份的合法性。

  不过，将催收业纳入监管以及促其转型并不容易。全民信用管理公司联合创始人罗京认为，委外催收转型为AMC“从近一两年来看，不太可能”。一来，牌照并不好拿；二来，目前不良资产处置是以拍卖为主；三来，催收公司转型AMC，现在尚无法律依据。

  寻求立法，仍然是委外催收行业摆脱灰色身份的主要努力方向。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2020年1月，公安部、最高法、银保监会和人民银行等有关部门召开了一次闭门研讨会，主要讨论催收行业如何监管的问题。与会人士认为，催收行业早晚要纳入监管。

  据与会人士透露，该研讨会讨论的一个方向是，如果将催收业纳入监管，有可能由人民银行消保局具体对接。

  不对，对于该说法，截至发稿时，《财经》记者尚未获得官方确认。

  那么，催收行业是否可以有另一个转型之路的选择？

  据了解，美国有一种信用咨询机构（Credit Counseling Organization），负债者无力偿债但又不想申请个人破产时可以选择债务管理计划（Debt Management Plans）。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官方网站为消费者提供的债务处理指引中提到，当金融消费者陷入财务困境时，可以选择通过信用咨询机构获得预算咨询，储蓄和债务管理课程以及债务管理计划服务。信用咨询机构会帮助负债者与全部债权人协商一个统一还款计划，负债者每月将还款支付给DMP，后者再向各债权人分配款项。通常新还款计划能够获得一些利息或费用减免。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信用咨询机构大多是非营利性质，其大部分咨询服务是免费或低费用提供。联邦贸易委员会向消费者强调，信誉良好的信用咨询机构应该针对每个人的情况提供包括制定预算、理财教育等一系列服务，核心是帮助负债者改善财务困境，单独提供债务管理计划的机构不值得信赖。

  郑州银行董事长王天宇2020年5月对媒体表示，建议放宽不良处置市场化准入标准，允许符合资格的非持牌资产管理公司承接商业银行不良资产包，拓宽不良处置渠道，加快处置进程。